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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-04-12 15:27 点击次数:140
顾随(1897—1960),本名顾宝随,字羡季,笔名苦水,别号驼庵,河北清河县人。中国韵文、散文作家,理论批评家,美学鉴赏家,讲授艺术家,禅学家,书法家,文化学术研著专家。 顾随的学生、红学泰斗周汝昌曾这样评价他:“一位正直的诗人,而同时又是一位深邃的学者,一位极出色的大师级的哲人巨匠。
燃读说陶诗(六):《饮酒二十首》
文|顾随
陶公《饮酒二十首》,第一首“衰荣无定在”,为二十首之总起,述饮酒之故:
衰荣无定在,彼此更共之。
邵生瓜田中,宁似东陵时。
寒暑有代谢,人道每如兹。
达人解其会,逝将不复疑。
忽与一觞酒,日夕欢相持。
其意若叹:世事多变化,不若酒中之有真味也。人世无常(此“常”与前所云之“常”[平常]不同,此“常”是永恒),除哲学、文学、艺术外,在人世中最易得到的是酒,虽不见得从中能得到永恒,而至少可忘掉无常。
诗必使空想与实际合二为一,否则不会亲切有味。故幻想必要使之与经验合二为一。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。陶诗耐看耐读,即能将经验变为智慧。
老杜诗嗡嗡地响,陶则不然。陶诗如铁炼钢,真是智慧,似不使力而颠扑不破。陶集中不好者少,如其“衰荣无定在,彼此更共之。邵生瓜田中,宁似东陵时”,好!
英唯美派诗人沃尔特·佩特(W.Pater)说喜欢碧玉般燃烧着的火焰,虽燃烧而是沉静的。老杜是大块的煤,而尚嫌句法有点作态、拿捏,山东人叫作“作势”。西洋总使点劲,中国似自然而然。陶渊明更自然,陶诗尚朴,更自然,毫无作态。“衰荣无定在,彼此更共之”是说理,是散文,而写成诗了。深刻、严肃,而表现得自在。
陶渊明真好,而其好处尚不在乎此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第一首言“衰荣”,第二首言“善恶”:
积善云有报,夷叔在西山。
善恶苟不应,何事空立言。
九十行带索,饥寒况当年。
不赖固穷节,百世当谁传。
“积善云有报”、“善恶苟不应,何事空立言”。《易传》有云:“积善之家必有馀庆,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。”(《文言》)《书经》有云:“满招损,谦受益。”(《大禹谟》)为世人立法,不得不有“报”,儒、佛皆然,耶教天堂、地狱亦然。无论哲学、宗教皆讲“报”,而在世法,有时证明“报”是不可靠的,因善有时恶报,恶有时善报。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”,这不可能,不可靠,就不可信。但难道因此就不做好人吗?还要做。无所为(去声)而为(平声),这是最高的境界,但也就是最苦的境界。人吃苦希望甜来,但甜不一定来,而且还一定不来;但还要吃苦,这便是热烈、深刻。但陶写来还是平淡。无论多饿,无论遇见多爱吃的东西,也还要一口口慢慢吃;人说话、作文也还要一句句慢慢说,不必激昂慷慨说,不也可以说出来吗?
伯夷、叔齐,该说夷、齐,而陶诗说“夷叔”,“夷叔在西山”,没关系。“不赖固穷节,百世当谁传”,“君子固穷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,“固”即“素贫贱”之“素”,就是为吃苦而吃苦。
“道”,用此字者甚多,往平实说,实即生活下去之态度与方式,此即道。(漫天要价,就地还钱,商人之道。)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三首:
道丧向千载,人人惜其情。
有酒不肯饮,但顾世间名。
所以贵我身,岂不在一生。
一生复能几,倏如流电惊。
鼎鼎百年内,持此欲何成。
首句首字“道”紧接前首之“固穷节”,此“固穷节”盖即其“道”。“向千载”,向,近也。“道丧向千载,人人惜其情”,“惜其情”,旧注:“惜情以为别用,不用之于道也。”余以为此注不甚佳,但另外又无更佳之讲法。“有酒不肯饮,但顾世间名”,道,在我;名,在人。而古今人多舍其在我而求其在人。衣求舒适,而人穿衣求别人看。“鼎鼎百年内,持此欲何成”,此指“不饮酒”。而“顾名”,即不求其在我而求其在人。现在唱戏老求别人叫好,所以演不好。西洋某剧家说自己演戏不要管观众那些傻子。凡舍其在我而求其在人,无一可靠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四首:
栖栖失群鸟,日暮犹独飞。
徘徊无定止,夜夜声转悲。
厉响思清远,去来何依依。
因值孤生松,敛翮遥来归。
劲风无荣木,此荫独不衰。
托身已得所,千载不相违。
“去来何依依”之“何依依”,一作“何所依”,亦通。
一个人理想太高或生活不得意,总觉得自己是孤独寂寞,得不到帮助同情。帮助同情盖亦人之所为万物之灵,碰也许碰着,但不可去找,可遇而不可求;自己来则可,去找别人则不可。其实天地间成功、失败、帮助、同情,可把它看淡一点,都是可遇而不可求。理想最高的人,没人跟他抱同一理想,他走的路须人伴他一同走。如走高山,越来伴儿越少,回头看看,没人,孤单。孤单是当然,爬一个山看看人就少一点,最后也许只剩一个人了。陶比之于“失群鸟”,盖亦有此感。要高要远,当然要认真努力,自然不肯休息,也不想休息,但人心得有所寄托。人最可怕是无聊,但什么是无聊?即精神得不到寄托时。某人说,世界上有一人爱我,我就能活下去;反之若能爱人亦可。如既无人爱又不爱人,便失去生活勇气。(如寡妇守其独子,失去便不能生存。)我们信仰宗教,也是找寄托;求吃饱饭也是寄托;张献忠杀人也是寄托。中国人好打牌,有一个人很有希望,但后来什么都不干,只打牌,便因其失去寄托。
陶诗中说此“失群鸟”,“因值孤生松,敛翮遥来归”。松在中国是清高象征[1],故“敛翮遥来归”。“劲风无荣木,此荫独不衰”,“荫”,不是枝叶,但因叶而有。“荫不衰”,松不为环境所屈服。鸟象征人,松是其寄托。“衰荣”不可靠,“善恶”没有报,所寄托者“固穷”。(若真正“固穷”,该连酒也不要。)西洋人说要想打破无聊,只有努力去工作。这比“积善之家必有馀庆,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”数句更可靠一点,真实性更大。工作,有几人在真正努力工作?工作,想起来真可怕,什么时候算完?——“死而后已”。那么,人生是罚下吃苦力来了?但圣贤通人情,陶亦然。“日暮犹独飞”,“因值孤生松”、“托身已得所”,很平常,而可爱、可敬亦因此故。好逸而恶劳,人之情也,但破除无聊还只有工作,所以工作和休息有连带关系。余自谓如盲人引路,可别人不知瞎子苦痛,还要向瞎子问路。而瞎子虽不识路,但还要走下去。余日常读书写字,也无从说起,真没的可说。人工作,努力到要疲劳为止,或疲劳为止,无论练字读书皆然。一天写两千字,练得筋疲力尽,三天就停止,完了,还不如一天只写二十字,还没尽兴,明儿再说吧。人工作不要把自己弄得厌烦了,疲倦了。勉强,值得恭敬,而且有时也该勉强;但勉强不是正常,是反常。虽然有时也要抻一抻自己的劲。
陶之“固穷”是勉强。[2]知命,安命,不是消极,是积极的,而此积极是艺术的、科学的,心不别落。这话不是没出息。
好逸恶劳,我们要在其中斟酌出一个劳逸相当的路子来,这是哲学,也是科学。陶渊明讲“固穷”,讲“躬耕”,这是劳;但要休息,什么是休息?——酒。人也并不反对休息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五首:
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。
问君何能尔,心远地自偏。
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
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
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六首:
行止千万端,谁知非与是。
是非苟相形,雷同共誉毁。
三季多此事,达士似不尔。
咄咄俗中愚,且当从黄绮。
“雷同共誉毁”,言一誉之则众誉之,一毁之则众毁之,以耳为目,是非无定也。“咄咄俗中愚,且当从黄绮”,“黄绮”,黄石公、绮里季,古隐士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七首:
秋菊有佳色,裛露掇其英。
泛此忘忧物,远我遗世情。
一觞虽独进,杯尽壶自倾。
日入群动息,归鸟趋林鸣。
啸傲东轩下,聊复得此生。
“秋菊有佳色,裛露掇其英”,“掇”,采也;“泛此忘忧物”,“泛”,浮也;“啸傲东轩下,聊复得此生”,“得”,失之反,丧之反;“得此生”,保生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八首:
青松在东园,众草没其姿。
凝霜殄异类,卓然见高枝。
连林人不觉,独树众乃奇。
提壶挂寒柯,远望时复为。
吾生梦幻间,何事绁尘羁。
“凝霜殄异类”,“殄”,灭。“吾生梦幻间,何事绁尘羁”,“绁”,通“絏”,系也。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九首:
清晨闻叩门,倒裳往自开。
问子为谁欤,田父有好怀。
壶浆远见候,疑我与时乖。
褴褛茅檐下,未足为高栖。
一世皆尚同,愿君汩其泥。
深感父老言,禀气寡所谐。
纡辔诚可学,违己讵非迷。
且共欢此饮,吾驾不可回。
写田父来访。“褴褛茅檐下,未足为高栖。一世皆尚同,愿君汩其泥”,乃设为田父相劝之辞。“深感父老言,禀气寡所谐。纡辔诚可学,违己讵非迷。且共欢此饮,吾驾不可回”,乃陶公答词。“禀气”,犹言禀性。“谐”,和、同。余以为同学吸收力强而思索力弱。对上下四旁都要想到。陶公“禀气寡所谐”,我们也这样成吗?不成。“纡辔诚可学”之“纡辔”,犹孟子所谓“诡遇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,屈己以从人之意。舍己为人是牺牲,屈己从人是世俗,二者不同。世间多为后者,而前者少。“违己讵非迷”之“迷”,惑也。
陶有的诗其“崛”不下于老杜,如其“且共欢此饮,吾驾不可回”。然此仍为平凡之伟大,念来有劲。常人多仅了解“悠然见南山”,非真了解。
《论语》“子曰:'富而可求也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;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’”(《述而》)杨恽《报孙会宗书》:“人生行乐耳,须富贵何时?”杨恽与孔子“从吾所好”不同,孔子有吃苦忍辱,杨恽只是放纵。而陶渊明真是儒家精神,比韩愈、杜甫通。陶渊明圆通冲淡,而所说仍不及孔子缓和。陶究竟是诗人,孔子“从吾所好”是伟大哲人之诗人态度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首:
在昔曾远游,直至东海隅。
道路迥且长,风波阻中途。
此行谁使然,似为饥所驱。
倾身营一饱,少许便有馀。
恐此非名计,息驾归闲居。
此为譬说。譬说深入(思想)浅出(表现),经济。陶曾为刘宋之参军。“倾身营一饱,少许便有馀”之“倾身”,犹言尽力。[3]“恐此非名计”,“名计”之“名”,即“名言”之“名”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一首:
颜生称为仁,荣公言有道。
屡空不获年,长饥至于老。
虽留身后名,一生亦枯槁。
死去何所知,称心固为好。
客养千金躯,临化消其宝。
裸葬何必恶,人当解意表。
“颜生称为仁”,“称”,去声。“客养千金躯”,谓不以其道,客者,非主之意。陶诗真沉痛,真严肃,真好。“人当解意表”,“表”,外。人读书、听讲皆当“人当解意表”。俗说要找一年麻烦是盖房,找一天麻烦是请客。讲书如解剖,如化学分析。譬如一鸟,看其飞,听其叫,岂不甚好?而一解剖之便无活鸟矣。人听讲要把死鸟再听活了。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二首:
长公曾一仕,壮节忽失时。
杜门不复出,终身与世辞。
仲理归大泽,高风始在兹。
一往便当已,何为复狐疑。
去去当奚道,世俗久相欺。
摆落悠悠谈,请从余所之。
汉张挚,字“长公”;后汉杨伦,字“仲理”。杨伦讲授大泽中,弟子至千馀人。“达则兼善天下”,“穷则独善其身”,前者成人,后者成己。成己然后始能成人,不能成人,便当成己。成己,近于佛之“自利”;成人,近于佛之“利他”。是哲学的,也是艺术的。佛是因果的,先后的;儒家则也是因果,但也是相互的。佛必要利他、牺牲,儒则不能成人则成己。陶此诗所表现是儒家精神,而不是宗教精神,不是牺牲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三首:
有客常同止,取舍邈异境。
一士长独醉,一夫终年醒。
醒醉还相笑,发言各不领。
规规一何愚,兀傲差若颖。
寄言酣中客,日没烛当秉。
“有客常同止,取舍邈异境”,此二句“似诗的散文”(西洋有散文的诗)。平常说写诗写成散文诗不高,其实还是其散文根本就不高。陶诗为诗中散文最高境界。“醒醉还相笑”,世间皆然;“发言各不领”,“领”,悟、会、了解。这是人生最大悲哀。“规规一何愚,兀傲差若颖”,“规规”,清醒;“兀傲”,醉;“差”,比较之辞;“颖”,特出。以陶渊明之严肃(如诗曰“吾驾不可回”),而有时要做糊涂,应把两者参成一个——小事糊涂,大事不糊涂。天下没有一个人本身没有矛盾的。
平常写诗都是伤感、悲哀、牢骚,若有人能去此伤感、悲哀、牢骚而仍能写成好诗真不容易,如烟中之毒素,提出之后味也便减少了;若仍能成为诗,那是最高的境界。文艺将来要发展成为没有伤感、悲哀、牢骚而仍能成为好的文学作品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四首:
故人赏我趣,挈壶相与至。
班荆坐松下,数斟已复醉。
父老杂乱言,觞酌失行次。
不觉知有我,安知物为贵。
悠悠迷所留,酒中有深味。
“班荆坐松下”,“班荆”,布草。“悠悠迷所留,酒中有深味”,“迷所留”,“留”,佛所说“住”,俗谓之停顿。人之身体、精神必有所“住”。喝酒之后还有所停顿,但仍是“迷所留”,的确在天地间而忘掉在天地之间了。这是佛家涅槃、法喜、禅悦境界。做人、治事、治学,若不达此境界不会成功。反正要“悠悠迷所留”,此中有“有深味”才行。不是无所留,不是没味,是有所留,有深味,而不自知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五首“贫居”:
贫居乏人工,灌木荒余宅。
班班有翔鸟,寂寂无行迹。
宇宙一何悠,人生少至百。
岁月相催逼,鬓边早已白。
若不委穷达,素抱深可惜。
“贫居乏人工,灌木荒余宅”,“荒”字真用得好。使用文字大家有同样的方便,而我们看不出是修养不到。陶是瓜熟蒂落,水到渠成。“宇宙一何悠,人生少至百”,“悠”,(一)久,时间;(二)远,空间。此处为“久”意,表示时间。“若不委穷达,素抱深可惜”,“委”,弃。若不能将“穷达”二字抛开,这样活着“真可惜”。陶公真是多情人,说尽众生烦恼,佛之烦恼。陶能“委穷达”,而曰“深可惜”,为一般人可惜。[4]称士、君子、士大夫、读书人,陶渊明才真当得起。他伤感、悲哀、牢骚,我们允许,因为他是为众生如此,哀众生之痛苦。读陶渊明诗不能只看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一面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六首:
少年罕人事,游好在六经。
行行向不惑,淹留遂无成。
竟抱固穷节,饥寒饱所更。
敝庐交悲风,荒草没前庭。
披褐守长夜,晨鸡不肯鸣。
孟公不在兹,终以翳吾情。
“少年罕人事,游好在六经”,“游”,即《论语》“游于艺”(《述而》)之“游”,“游”不是习,而与习有关;习是有心,游是自然的,“游于水中”而忘掉自己在水中。“行行向不惑,淹留遂无成”,“无成”,一方面是思想,一方面是事业。“孟公不在兹,终以翳吾情”,“翳”,蒙蔽之意,说连孟公这样的友人也没有,内心之情最终无法表达。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七首:
幽兰生前庭,含薰待清风。
清风脱然至,见别萧艾中。
行行失故路,任道或能通。
觉悟当念还,鸟尽废良弓。
“行行失故路,任道或能通”,“道”,人各有道,如人各有其生活方法。“觉悟当念还,鸟尽废良弓”二句,说尽人生。你不要气。冬日则饮汤,夏日则饮水,你也气么?冬天的公园就很少人去,你何必生气?世上事根本就如此,理智一点好了,伤感牢骚何必?
第三句真好,“脱”字轻妙。若用“突”,突然至,糊涂得很。可惜“见别萧艾中”一句也是说明了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八首:
子云性嗜酒,家贫无由得。
时赖好事人,载醪祛所惑。
觞来为之尽,是谘无不塞。
有时不肯言,岂不在伐国。
仁者用其心,何尝失显默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十九首:
畴昔苦长饥,投耒去学仕。
将养不得节,冻馁固缠己。
是时向立年,志意多所耻。
遂尽介然分,拂衣归田里。
冉冉星气流,亭亭复一纪。
世路廓悠悠,杨朱所以止。
虽无挥金事,浊酒聊可恃。
“畴昔苦长饥,投耒去学仕”,“耒”,农器。“将养不得节,冻馁固缠己”,“将”,亦养也。“是时向立年,志意多所耻”,三十而立,“志意多所耻”,真沉痛。人到无耻就成了□□[5],就完了。
诗之好坏不以难懂易懂而分优劣。“知足更励前,知止以不止”——余近作《和陶公饮酒诗》第十九首中句。老子曰:“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”(《道德经》四十四章),余之意为因“知足”而更向前,因“知止”才能不止,即孟子“人有不为也,而后可以有为”(《孟子·离娄下》)之意。
《饮酒二十首》之第二十首:
羲农去我久,举世少复真。
汲汲鲁中叟,弥缝使其淳。
凤鸟虽不至,礼乐暂得新。
洙泗辍微响,漂流逮狂秦。
诗书复何罪,一朝成灰尘。
区区诸老翁,为事诚殷勤。
如何绝世下,六籍无一亲。
终日驰车走,不见所问津。
若复不快饮,空负头上巾。
但恨多谬误,君当恕醉人。
陶公《饮酒二十首》越写越有力、越响。人皆谓杜甫为诗圣。若在开合变化、粗细兼收上说,固然矣;若在言有尽而意无穷上说,则不如称陶渊明为诗圣。
以写而论,老杜可谓诗圣;若以态度论之,当推陶渊明。老杜是写,是能品而几于神,陶渊明则根本是神品。
《人间词话》引昭明太子评陶诗语:“抑扬爽朗,莫之与京”,引王无功称薛收赋:“嵯峨萧瑟,真不可言”。文学要有此两种气象。老杜有时是嵯峨萧瑟,李白是抑扬爽朗;白乐天若是抑扬爽朗,韩退之就是嵯峨萧瑟;李贺当然并非抑扬爽朗,嵯峨萧瑟近之矣;苏东坡若是抑扬爽朗,黄山谷就是嵯峨萧瑟。他们不过有时如此。真够得上抑扬爽朗的只有陶渊明。
读陶公《饮酒》诗,与其说陶公是诗人,不如说是散文家;与其说是文人,不如说是思想家;与其说是思想家,不如说是……
注释
[1]叶嘉莹此处有按语:“不只清高且劲直。”
[2]叶嘉莹此处有按语:“此语得加解释。”
[3]叶嘉莹此处有按语:“倾身比尽力更有过之。'力’,人所有之一部分而已;'身’,则人之全体。”
[4]叶嘉莹此处有按语:“亦是先生自己一番体验。”
[5]原笔记“了”字下缺二字。
|选自《顾随全集》(卷五),河北教育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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